海南五指山,是我多次听说并路过的地方,总想攀爬一次,因为那是热带雨林,与我攀登过的所有山地都不一样。2025年盛夏,在参加海南生态文学活动时,终于如愿以偿,我与几个朋友,带上简单装备,踏上了步步登高的木栈道。栈道很长,七弯八拐地朝上蜿蜒着,游客也很多,几乎一步一景地形成了卡点堵点,面对数百年的陆均松,你无法不驻足。尤其是侏罗纪时期恐龙的主要食物桫椤,巨伞一般撑向天空,你不禁仰首,要去想想恐龙身躯高大的进化原因。更别说那千古老藤对包括石头在内的物质的绳捆索绑、誓死纠缠了。不是你不想趋前,而是道旁的生物、水流、山石紧紧勾住了你的眼睛,让你脚下无法适应摩肩接踵的人流推动。你的鞋后跟总是被人踩掉,但你仍难长记性,因为又有更好的景色让你东张西望、挪脚不动。
专家在给我们一一介绍着这座热带雨林宝库的丰富生物样态,植物达2000多种,陆栖脊椎动物近400种,昆虫1700余种,尤其是蛇多、蚂蟥多,且多是伪装大师,颜色与枯枝老藤、翠叶绿植并无二致,你看着是一根很像样的拄手棍,拾起来,却是一条突然弯过脑袋的蛇,这也让人对曲径通幽的密林产生了些许惶恐。不过护林员说了,你不惹它,它不惹你。倒是蚂蟥,喜欢“热粘皮”,你发现时,它已在你皮脂下温润如酥、“酒足饭饱”了。而长臂猿,跟太阳洒向密林的色系一样,有直接检查你口袋的“粗野习俗”,配合不好,是可能挠你几下的。因此,我们上山都穿了长袖长裤,且紧着口的。
这天晨起,太阳就穿越了雨林密植的缝隙,将木栈道都投上了色彩斑驳的光影,同行的女士甚至有撑开遮阳伞的,但很快又都收了起来,因为天空聚集着无数个伞盖,以墨玉、翠绿、鹅黄、白银、纯金的颜色竞相擎天,洒漏下来的那点散碎颗粒,即使热得发烫,也是灼伤不了任何娇嫩肌肤的。阳光让一切植物都拼命向天,便撑持起一个又一个穹顶,形成了造型各异的“空中花园”。这些“花园”有的疏能走马,有的密不透风,撑持“花园”的“柱子”,甚至有黄花梨、风吹楠、香樟、坡垒等名贵树种。
我必须得说说坡垒,开始我还以为是一种土坡垒石,后来才有幸拥抱过一棵,原来是一种很稀有的树种。它材质坚硬,被誉为木中钢铁,但生长得极其缓慢,慢得人类与它根本难以相携而行,人都老了,它还是一副少不更事状。这种木材最经久耐用,可做渔轮龙骨和各种轮盘轴承、轴套。热带的槟榔、椰子、棕榈倒是蹿得快,都是几年或几十年的寿命,而坡垒是以千年的活法做着长期打算。说是七老八十、百岁高龄了,却一副不急不慌相,你忙你的,我长我的,呈天体中的“中子星”状态,只往内“坍缩”,向致密的方向自我加压。眼看风光都被其他笔直向天的树木抢完了,它仍是颇有耐心地笃定着自己的成长节奏,直到撑起一把一开伞就是千年的繁盛华盖来。
在如此蓬勃的“花园”中,有坡垒这样坚实向内求的树,也有一派生动、灿烂盛开在各种参天大树上的蕨类植物和攀援藤蔓,它们以寄生的方式,在各种大树的表皮上展开新的生命,并以喜阴的性情,不与宿主抢夺阳光与养分地借住下来,有时回馈以保温保湿保鲜的绵薄,并最终以腐殖质的形式,成为宿主新的养料。大树的肩扛背驮、臂撑掌托,蕨类的坐姿优雅、仪态婆娑,让“空中花园”增添了无尽的瑰丽。很多时候,我们像置身于豪宅大院,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绿植,或攀附,或倒悬,或斜逸旁出在“华庭廊柱”上,却无一株人为痕迹。要么是鸟的杰作,要么是风的浪漫,当蕨类、兰草、藤萝、小乔木的种子被某种不经意行为牵动一下,便立即在大树的枝枝杈杈上,衍生出崭新的植株来。依附,在这里上演的是一种大自然和谐共生的戏剧,而非索取与背叛。它们让这片密林呈现出比人间生态更为丰富的生命活性。尤其是一座座“空中花园”的“背景板”与廊下,都畅流着无尽的清澈山泉。还有一个一溪九叠的太平山瀑布,更是让“空中花园”呈现出绿野仙踪般的奇幻景象。这一片竟然叫水满乡,名字真是起得再也不能如此恰如其分了。每个人在这里都想仰天深呼吸几口,但空气负离子是能让你醉了的。
走完木栈道,已是一个多小时的旅程,再往上爬,就完全是石磴野路了。所谓石磴,也非人为铺就,都是攀爬者将岩石挖抓与踩蹬出的缝隙与崖坎,踩踏得久了,也便似是一条有迹象的路了。而更多的借力,是靠老树的裸根与无处不有的藤萝,以及凤尾蕨这些随手可抓的野草,才能将身体“打秋千”一般忽悠到想要的高度。这是一个全身都需紧贴陡峭山崖攀援而上的姿态,护林员反复强调“手脚并用”的重要性,并要求积蓄体力,循序渐进,因为未来还有至少3小时的行程。有些地方,干脆是90度壁立着的铁索拴链的钢架阶梯,让你攀登时是头顶悬崖、脚下凌空。这也是一些攀爬者不得不望崖兴叹的地方,人便越走越少,但美景又像礼花弹一样疯狂在前边绚烂绽放着,我经不住诱惑,便与少数几个人继续盘旋而上。
我终于懂得什么叫雨林了,大概是随时就会下雨的意思。持续湿润的高湿度环境,植物蒸腾作用旺盛,常年降水量在2000毫米以上,这次强降雨,竟然被我们深度遭遇。按护林员的说法,热带雨林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,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。我们却遇到了意外,雨竟然下了七八个小时,直到把我们从高山之巅连滚带爬地送下来,才见风轻云淡,远山含黛。但当时我们坚信太阳会再出来,“空中花园”会一座比一座更加晶莹剔透、仪态万方,五指山脉也会在持续登高中,逶迤磅礴到目之难及。太阳就要出来了的希望,让我们持续攀上了20多道人工铁梯和无尽的自然石基山梁。雨是越下越大,漂浮的腐殖质与顺着各种沟槽涌流的泥浆,让我们更进一步失去了攀爬的基础和抓手,很多时候,只能通过仰望,得到可攀之物的准确认定,才敢出手、下脚,去控制与巩固身体的悬置与落点。也正是这种千百次的反复抓牢与踩实,让我们得以更近距离地对自然界蓬勃生命的庞大根须,产生了最为真切的互动与认知。
盘根错节,已无法形容这片热带雨林的地表生态。很多巨石,是被一棵大树的根系,全然网兜得分离不出任何散碎了。而有些树木,又是将一块完整的石头,从中别开,粗壮的树干直指云端,而丰富的根茎,是将石头撑破成八瓣,从容伸向数十丈远的云崖溪水。还有一种树木的侧根,是完全向外生长着,竟然能形成一块块立棱起来的木板结构,让你攀援时,都不敢相信这些木板是稳定而可靠的,但它们可靠得就像巨轮上的铁锚,锚爪会坚如磐石地稳固住任何长风激浪。那无边无岸的藤萝,更是找不到头尾,它们从这棵大树顶端耷拉下来,又向另一棵大树的腰腹纠缠而去。一些树,眼看是被活活缠死了,却又见在空心的腐干上,蓬勃生长出一根毅然独立的新枝来,逃掉了生死劫,便又是宏大而旨远的壮丽一生了。另一些树的命运就没有这般“柳暗花明”了,尤其是分别叫做黄葛榕和高山榕的树,也是通过飞鸟和鼠类的帮闲,而将种子撒播在宿主树最受光的冠盖上,然后“飞瀑而下”,直到把宿主密织成一个矗立的“茧房”。榕树有无尽产出新根系的习性,且是由高处向下窥探延伸,任你如何具有生命张力,也难逃它繁复的绞索,最终会被绞杀在无望的宿命中。同样是附生,这是热带雨林生存法则的惯常,多数会彼此成就、互生共荣。但也总有一种依附,终将反噬一口,让善良与施恩变成“农夫与蛇”的新寓言。
任雨林中的大雨如何丰沛而急迫,我们还是凭借大自然的千万条藤萝树根,攀上了五指山的第一峰峦,但这不是主峰,要登上群山之巅,还需近一小时的攀援。先入深沟,再冲绝顶,真是让人有点骑虎难下了。雨丝毫没有减退的意思,且雷声在山顶更加狂暴,似乎每一道闪电都与身旁的某一棵大树在神秘接通,让我们连攀藤拽蔓也有了忌惮。可到了这阵儿,铩羽而归,总是心有不甘。我竟然鼓动同行者:上吧,来都来了!何况队伍里还有从容淡定的护林员。第二峰也是五指山的主峰,它是海南岛的第一高峰。一切都吸引着我们做了最后一搏。
先下一峰,再上二峰,那是在五指山的“指缝”间转换。主峰似乎近在咫尺,想接近它,却因大雨如注而变得异常艰难。仅仅是数百米落差的“急转直下”,就让我们尝尽了此后全程下山的所有苦头。基本上都是无以附着的顺沟出溜,任你如何闪展腾挪,有时就是找不到一块可以生根的踏脚石。要不是藤萝树根连牵带挂,稍有闪失,就凌空蹈虚在万丈深渊下了。旅游鞋有时会被猛然崴掉,让浑水冲出几米远,再钩回来穿上,里面窸窣作响的都是千年碎叶,还有存续数亿年的古老昆虫羽翼和蜘蛛的蜕壳。整个雨林的丰沛,是体现在盛大与毫末之间的。尤其是那些微小的生命,更是激活了山川犄角旮旯的灵性。好在我们既没遇见枯藤老蛇,也没粘上吸血的蚂蟥,更没碰见突然伸手讨要吃喝的长臂猿。我们终于从又一个低谷,攀上了蓬勃主峰,海拔1867米,它是海南的真正屋脊,“万泉河水清又清”的发源地。五指山的另外4个“指头”,已然在我们脚下次第矮去了。
奇妙的是,就在我们登上那个不到10米长宽的山顶时,大雨确实停顿了那么几分钟,大雾也确乎散开了一线天,让我们倏忽间看到了主峰下的千万气象,似乎整个海南岛都要尽收眼底了。